发布日期:2025-04-16 14:14 点击次数:120
云朵朵One Cloud 插画
哀伤的过程像潮水,有时强烈,有时平静。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去适应这种起伏。在哀伤中寻找一些能带来慰藉的小事。即使在悲伤里,你也可以感受到快乐。
撰文 | 王子伊
编辑 | 沈佳音
《看天下》杂志原创出品
李昀鋆的人生被劈成了两段,2014年7月29日之前的21年,以及成为“没有妈妈的孩子”后的漫长岁月。
对李昀鋆来说,“失去”意味着打电话,买飞机票、火车票,以各种方式,在世界上的各个角落,都找不到妈妈了,没法重新建立连接,也没机会听到她说任何一句话。“那种绝望感是一点一点在生活里面渗出来的。”
这份强烈的哀伤持续了很久。面对家人和知情的朋友,李昀鋆感到,自己的哀伤就像房间里一只看不见的大象,几乎所有人都对此视而不见,只会翻来覆去地说:“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,想开点,放下吧。”
展开剩余92%甚至,她也会自我怀疑:我的哀伤是不是“不正常”?我为什么久久不能“放下”?
难以“节哀”,也难以“顺变”。李昀鋆的个人困扰推动她追问哀伤经验背后的公共价值。历时近13个月,深入访谈了44位青少年期至成年初期经历父母离世的年轻丧亲者,李昀鋆完成了她的博士论 文。
在论文的题献上,李昀鋆写的是“献给我最最亲爱的母亲,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(我也宁愿你永远不知道)” 。《与哀伤共处》 一书整理出版后,题献变成了“献给甘瑞珍”。
甘瑞珍是母亲的名字。李昀鋆解释,妈妈是“典型的中国女性”,不太会谈论自己,将自己完全奉献给家庭——如同无数在“外婆”“奶奶”等代称中隐去姓名的女性长辈一样。“我想把这本书献给她自己。”
“我爱的人永远不可能回来了”
2014年7月25日到7月29日,李昀鋆不停反刍这段“刻在心上”的日子。
7月25日,研一的李昀鋆正在学校自习,哥哥打来电话,说妈妈中风了,但是不严重,让她有时间来看一下。因为担心、害怕,她犹豫了十几分钟,才回宿舍收拾东西,赶去医院。这是李昀鋆第一个痛恨自己的地方。
从学校到妈妈所在的医院,坐地铁要两个多小时。李昀鋆赶到ICU时,妈妈已神志不清,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话,她也没能理解。李昀鋆看见,妈妈的右手被绑在病床上,护士说她一直在动。但李昀鋆忘了自己在病床旁待了几分钟,说了什么。只记得,她最后听从周围人的指令,离开病房,到 ICU 外面等待。这是李昀鋆第二个痛恨自己的地方。
7月29日早晨,妈妈的心跳慢慢停止。李昀鋆用木梳子给妈妈梳好头发,绑好辫子,当时妈妈有一些掉了的头发,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保留,因为“害怕头发”,她把这些头发扔掉了。这是李昀鋆第三个痛恨自己的地方。
这份“痛恨”在妈妈离开的日子里被无限扩大。李昀鋆想,如果自己更快一点收拾,再快一点赶到,妈妈是不是可能还在清醒状态?妈妈被捆绑时,她会不会很难受?在自己没在病房的十几分钟,妈妈会不会觉得很害怕?
李昀鋆记得,在告别式上,妈妈的样子很安详,“像睡着了”。那时,李昀鋆学了近5年的社会工作,凭着专业训练的习惯,她亲吻了妈妈的额头、左脸、右脸和嘴唇,当作“告别”。
李昀鋆以为做完这些动作后,自己会把哀伤处理得很好,但她错了。回到生活,眼泪变成了日常。
面对失去母亲的伤痛,李昀鋆感到“深深的无力感和孤立感”。她形容那种状态,“像一个人掉到了黑洞里面”“好像被整个世界遗忘了”。
妈妈过世那晚,李昀鋆接到辅导员的电话,她啜泣着问为什么母亲会死:“我做了那么多志愿者活动,为什么还会发生这些?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?”
2016年1月12日,李昀鋆旁听博士生导师陈智豪教授的“与哀伤共存”课程。陈教授想要了解同学们的期待,李昀鋆这样写道:“我想知道要怎么与哀伤共处。我的哀伤似乎永远不会停止,我爱的人永远不可能回来了,而我每天都觉得好痛。”
李昀鋆决定做一个“自私”的研究。她不相信“时间过去,自然会好起来”。她想知道死亡、丧亲和哀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,也想知道该怎么独自一人继续活下去。
通过研究,她想给自己找一个答案。
李昀鋆
看见的年轻丧亲者
李昀鋆算不上“异类”——参考相关统计数据,她审慎推断,经历父母离世的年轻子女数量,约占群体总数的3.4%~11%。
人们更愿意理解失独老人或丧偶伴侣,他们失去的东西是被认可为“重大的”,他们的哀伤是“合法的”。年轻子女则是一个长期被忽略的丧亲群体,他们的声音难以被听见,他们的哀伤也难以被理解。
很多受访者告诉李昀鋆,父亲/母亲过世后的几年,他们依然“过不去”,被丧亲深刻地影响着,他们身边的长辈则会轻飘飘地说,“都过了这么久还没好吗?你要往前走”。
甚至,一些受访者也会问李昀鋆,做哀伤研究有什么意义?
她访谈了44位年轻丧亲者(33位为女性、11位为男性)。他们的年龄在21岁至34岁之间,绝大多数是核心家庭的独生子女。他们的父亲/母亲或因长期疾病离世,或因意外突然离世,或自杀身亡。
几乎所有人都向李昀鋆叙说了一个相似的经验:他们从未将哀伤告知过另一位在世的父母或其他家人;面对身边的朋友,也是闭口不谈;甚至在访谈结束时,绝大多数受访者会告诉她——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,也是唯一一个听到这些故事的 人。
李昀鋆每年都会在母亲的忌日,以隐晦的方式在朋友圈纪念她。图为2018年的发图,左侧的必胜阿狸是母亲生前亲手绣的,中间是李昀鋆的童年照片,右侧的小熊公仔是她特意购置的,胸前缝有母亲离世的日期。
年轻丧亲者或为完成眼下的治丧任务,为健在家人的心情考虑,主动压抑着哀伤,或受家庭和同辈影响,被动地将哀伤“锁在柜子里”。
甚至,“强装镇定”本身还会被家人误解。一位受访者的母亲,在和女儿一起去墓地探望父亲时,曾小心翼翼地问:“爸爸走了,你是不是不伤心?”在母亲眼里,她“看起来还是正常的,不像一个没有爸爸的女儿”。受访者感到委屈:“你想要我什么事都不做,也在那里哭?……我最应该做的,不就是照看好现在还在的人吗?”
事实上,哀伤被掩藏,但从未缺席。
绝大多数受访者自陈,在父母离世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们的日常被激烈的哀伤占据。有人形容“生不如死”,会自残;有人严重影响学业,失去了生活的“意义支撑”;有人出现了“躯体化症状”,“头晕了一个月”。
在一个缺乏死亡教育的社会,年轻子女几乎对哀伤一无所知,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,被迫经历这场人生中最初,也最沉重的离别。
哀伤像潮水一样,吞没了年轻丧亲者。
任何一个细节都可能唤起哀伤。有人描述那种“突如其来”的想念:“比如说你突然在吃饭时候想起来她爱吃这个菜,你突然在做家务的时候想起来她曾经告诉过你应该这样做……它变成了一个无处不在的一个东西,开始慢慢地向你涌过来。”
在崩溃的堤坝上,他们发现自己孤立无援。
“社会给哀伤的空间太小了”
让年轻丧亲者“失声”的无形规则,来源于何处?
这个问题,李昀鋆也没有答案。
或许,答案藏在《论语》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的避谈死亡的文化禁忌里,藏在《礼记》“丧礼,哀戚之至也;节哀,顺变也,君子念始之者也”的葬礼过后停止哀伤的文化期待里,藏在亲人“都这么久了,别再说了”的冷漠里,藏在朋友“不要哭泣,好好过生活”的祝愿里。
答案,也藏在耳濡目染的文化教育里。在小说《祝福》里,鲁迅生动描绘了祥林嫂如何在儿子阿毛被狼吃掉后,不断和身边的人倾诉哀伤的痛苦,而最终沦为众人笑柄的故事。
公开地分享哀伤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祥林嫂作为“反面教材”,也出现在了年轻子女的叙事里。一位受访者说,“刚开始遇到这种问题的时候,我会很真诚地脱口而出。你再遇到两个人、三个人跟他们讲,别人就会觉得你是祥林嫂……”
甚至,连李昀鋆也害怕,别人会质疑自己的哀伤是“有问题的”。很长一段时间,她“学习隐藏哀伤”。
种种因素叠加,让哀伤被“剥夺”。年轻丧亲者逐渐学乖,学会不再倾诉哀伤,把哀伤隔离起来,试图让自己“看起来和身边其他人一样”。
李昀鋆说:“社会给哀伤的空间太小了,导致年轻丧亲者给自己的哀伤空间也很小。”
这份被压抑的哀伤一旦爆发,就如决堤的洪水,一发不可收拾。李昀鋆记得,几乎所有女性受访者在第一次访谈时都“哭得稀里哗啦”。
访谈过后,李昀鋆感觉自己的哀伤变得更加复杂,像是背着44个人的哀伤。她会在日历上记下对受访者来说重要的日子,包括父亲/母亲的忌日、他们的生日、春节、清明节、母亲/父亲节等重要的日子,并在特殊日子给他们编辑一条信息,让他们感受到有人同样记得。
清明节的时候,她写道:“‘生死不可选,中间的过程才显得重要和珍贵。’因为知道了我们自己离开的那一天的必然,我们今天才会知道如何选择活。愿我们可以带着对离开的人的爱,惜取眼前人,惜取现在时。”
中秋节的时候,她写道:“远方的我喜欢的人们,生活有时候有点孤独,但是孤独的我们并不是孤单的(lonely but not alone)。”
春节的时候,她写道:“或许有时候我们需要的不是安慰,而是承认,承认我们的生活没有像这个世界承诺给我们的那样和谐和完美,生活总有点‘丧’,有点糟糕,还会有点复杂。面对这样的生活时,不要害怕啊,因为很多人和你一样(至少我就常常害怕和焦虑)。”
李昀鋆认真地给每一位到场的读者写“To签”。
你可以不要坚强”
开展研究时,李昀鋆以为自己能找到关于哀伤的答案。
研究结束时,她发现,自己无法和失去母亲这件事情和解,仍“放不下哀伤”——它依然在真实地疼痛着,就像腹部插着一把刀。
但李昀鋆选择接纳自己的“不接纳”,如同她曾承接住44个人的哀伤一样。
《与哀伤共处》出版后,有受访的年轻丧亲者购买后找到李昀鋆,说谢谢她,让自己第一次正视了自身的哀 伤。
也有读者,每一章看得都很仔细,将自己有共鸣的部分用经历一一回应,写了一封很长的信。
李昀鋆很感动。她坚信每一个年轻丧亲者的哀伤经历都不一样,但在呈现的过程中又有一些部分会产生共鸣。在哀伤难被接纳的世界,让丧亲者看到自己的哀伤是“正常”的——对李昀鋆来说,这很有满足感和成就感。
3月1日,李昀鋆在“一席”做演讲。在演讲末尾,她分享了一些“温柔的提醒”(而不是“正确”的方法):
当天现场,有一位“特殊观众”。此前,李昀鋆的访谈招募有190多人报名,她全都加了微信,但一些人后面不愿意接受访谈,李昀鋆也选择了尊重。这位“特殊观众”就是其中之一。
活动前一天,李昀鋆收到微信。对方说,自己想来听一听你的哀伤经验是什么样子的,其他人的哀伤经验是什么样子的。李昀鋆知道很多丧亲者比较敏感,也不一定会想要见面,就要他“feel free”(请随意),不用有压力。
活动结束,那位观众和他的伴侣来跟李昀鋆打招呼,让她写“To签”。写完之后,他的伴侣说,好感动。他也说,周围人说李昀鋆讲得很好,所有人都在哭,然后补了一句,“我没哭”。
李昀鋆笑了一下,说“你把书还给我,再给你加一句”。她在“To 签”上补了一句——“你可以不要坚强”。
他听到后,也笑了。
Vista文曲星的幸福杂货铺
爱,让我们不会忘记
在书的最后,李昀鋆邀请这些年轻丧亲者为经历了类似丧失的年轻人写一段话,告诉他们这份哀伤是什么样子的,有哪些方法可能是有效的, 能够让自己舒服一点。
以下是他们的部分回答。
孙小姐,第3位研究参与者,父亲因意外而离世
曾经的你(孙父)阳光、顾家又爱运动,足球、漂流、攀岩、 散打、骑行样样在行,照顾好父母和妻儿,守着我写作业,陪着我踢球骑独轮车,在家族里也是能拍板、让人安心的男人。但从你离世的那一刻起,你变成了一个坏人,给所有人带去的是痛苦。所有人为了你撕心裂肺、痛苦不已。你成了一个痛苦的符号,所有人提起你都是痛苦又同情。这样的你,不很令人厌烦吗?
所以,我选择不去想你。可是,亲爱的你,39年给世界带来的快乐和幸福,因为你非自愿地离开人世而被全盘否定或消失殆尽,这样真的公平吗?如果能跳出“我永远失去这个你”的痛苦死循环,会发现其实快乐和鲜活的回忆太多。死亡的力量太强大,黑暗笼罩过,但爱的力量可以让我有能力选择记住和你在一起的快乐时光,历久弥新。
我们不能因为最亲爱的人离开,就让他们变成痛苦的符号。我们要有勇气去想起他们,想起他们真的给我们带来过很多幸福和快乐。
如果因为他们的离世就让他们成为完全痛苦的符号,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很不公平的,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想给人带来痛苦。
我们不能因为失去的悲伤而否认他们曾给过我们巨大的幸福, 这种幸福感是真实的,而且会一直陪伴着我们。
陈小姐,第10位研究参与者,父亲因肺癌去世
“主动谈论爸爸离开的事”在我身上几乎是没有发生过的,起初是刻意逃避,后来是逐渐习惯,再后来是我以为自己恢复正常生活节奏,应该没什么机会再因为这件事有强烈反应了。
事实如此吗?也不是。在地铁上、在街边、在火车站……看到身形或者气质像爸爸的人,我都会忍不住鼻酸。我想,即使爸爸依旧不会赚钱不爱攒钱,头发花白,被岁月摧残成了小老头……但只要他人还在,我还有机会被他爱,也能爱他,我该多幸福啊,我什么都愿意付出。
我不太需要旁人的安慰(因为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安慰对我有用),我想要保持哀伤,心里的痛楚让我感受到“爸爸好像还在”。
希望你能拥有强大的记忆力,不会让时光带走你心里的那个人影。
希望你内心柔软,不必时刻坚强,有可以倾诉可以陪伴的家人,带着逝去亲人的影子平和度日。
严先生,第27位研究参与者,父亲因脑梗突然去世
父亲去世已经8年了,我经历了大学入学至毕业、工作,以及去美国读博士。虽然已经走出悲伤,但也意识到它对自己精神世界的深刻影响。我一直在努力为学业奋斗,从中寻找安全感。但周边人的承诺——“等你大学/博士毕业,一切都会变好的”在很大程度上是个谎言,因为把自己隔离/压抑在学业中,不发掘生活,其实只会加深不安全感。
如何去发掘生活?
第一,人是感情动物,需要表达。我尝试过写日记、写诗、独自流泪、找心理医生等。
第二,体验生活,找寻自己的爱好。我尝试过爵士乐、健身、玻璃手工艺等。这些的确是很常见的做法,但是在极度悲伤/抑郁的精神状态下能够走出阴霾,尝试并坚持下去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,尤其是在保证学业/事业发展处于正轨的前提下。做这一切的努力,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让自己在将来成为一个优秀的父亲。
你怎么看?↓↓↓
发布于:北京市